夢想與現實的家

要構成一個多邊形，至少需要三條線。一張桌子要站穩，至少要有三支桌腳。俗話說「三人行，必有我師」……顯然「三」是個非常重要的數字。

像我家有三名成員，剛好足以構成一個三角形。爸爸是左上方的斜線，媽媽是右上方的斜線，而我是把他們連起來的那條橫線，在爸媽的庇蔭下長大……實際上卻令人失望。

爸爸時常往外跑，就算在家也是跟媽媽吵架，兩人動不動就大打出手，我夾在中間不知如何是好。媽媽常以淚洗面，原本整理得很乾淨的家，如今像被颱風掃過一樣亂七八糟。而我被困在家裡動彈不得，有一年多沒去上學，老師和同學大概都忘了我趙凱昱這個人的存在吧！

看來，這個家已經完蛋了。

叮咚！
門鈴聲響起，我離開房間經過客廳，在媽媽的瞪視下走向正門。我湊近門上的貓眼一看，是卓伯康。

「是班上同學。」我回頭對媽媽說。
「你別想給我出去玩。」
「我沒有，他只是送講義給我。」
在媽媽點頭默許下，我把門打開。

「阿姨好。」卓伯康一進門就打招呼，可是媽媽面無表情也不吭聲。他遞了一疊紙給我。
「這是這週的上課講義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我伸手收下來。
「如果沒別的事……」
「有劉孟華的消息嗎？」我趕緊說。
「還沒，但我們私下有在調查。」
「你們在調查？」我睜大眼睛問。「是玉茹老師帶頭的嗎？」

「帶頭的是錢老大，不過靈魂人物是黃宗一。」
「黃宗一？你是說那個轉學生？」
卓伯康眼睛為之一亮。

「對啊！黃宗一真的很厲害，不但有科學頭腦，而且是個料事如神的偵探，我太佩服他了。」

「可惜我不認識他，他也不曉得我是誰。」我語氣黯然。
「他知道你是誰，」卓伯康口氣亢奮的說。「上次你在百貨公司廁所昏倒，那個案子就是他偵破的。他還說都是你長期缺席，害我們班教室的座位有個空洞，永遠無法形成對
稱。」

我不禁搖頭，還沒見過面，卻在對方心中留下這麼差的印象，真糗。

「有機會一定介紹你們……認識，」他愈說愈小聲，大概是在提防我媽。「沒事的話……」
「等等，」我又搶著說。「我去拿之前的講義，你幫我還給大家。」

卓伯康抱著一大疊講義離開後，坐在客廳的媽媽直盯著我看。

「你們在講什麼悄悄話？有事瞞我？」
「我只是在問他找到劉孟華了沒。」
「劉孟華是誰？」
「我們班長啊，以前都是他來送講義，後來突然下落不明……」

「你們男人就喜歡搞失蹤，不管大人還是小孩都一樣！」媽媽忿忿不平的說。
「情況不一樣啦，」我趕緊解釋。「他可能是被壞人綁架。」
她聽了一時無語。

「我沒注意到換人送講義。」
唉，你當然沒注意，老是喝得醉醺醺，在你眼中大概只看得見我和爸爸。

「沒事的話，我就進房間看講義了。」
走了幾步，媽媽突然叫住我。
「凱昱，對不起。」她柔聲說道。「同學來家裡，我沒有好好招呼，也沒拿糖果、點心出來招待……」

「沒關係，他只是順路來送講義，本來就沒打算久留。」
「我知道你很想出去玩，」她語重心長的看著我。「可是你要知道，媽媽很需要你，媽媽不能再失去你了。」
我靜靜的點頭。媽媽從沙發上起身，往我這邊走過來。
「我的乖兒子，給我抱一下。」

媽媽伸出雙手，我迎向前投入她懷裡。她抱得好緊，我差點喘不過氣。媽媽偶爾會恢復正常，雖然不常發生，但只有在這一刻她才會變回我最親愛的媽咪。

缺課一年多，我還能跟上學校的上課進度，這都要感謝玉茹老師的幫忙。她請班上幾個同學將上課內容編成講義，再請班長送來給我研讀。所以每逢週五下午，我都很期待劉孟華來訪，他就像是我和班上的唯一聯繫。如今他失蹤了，我心裡頗感失落。那個黃宗一真有這麼厲害？有辦法把班長找回來？

今天拿到的是隋雲編寫的講義。我跟她不熟，印象中沒跟她講過話。她話很少，但眼神很堅定，整個人流露出一股神祕的氣質。可是她的講義卻寫得一目了然，字跡工整、條列分明。我讀得正專注時，突然聽到門外有叫罵聲。

「你回來幹嘛？不是不要這個家了？」
「有你這種瘋婆子在，誰要回家？」
「給我滾出去！這個家不歡迎你！」

「這公寓是我花錢買的，我想回來就回來，你管不著！」
「你敢拿走這屋子裡的任何一樣東西，我就跟你拚了！」
糟糕，爸爸回來了，被媽媽逮個正著，似乎又快打起來了。我衝到客廳，快步擋在他們中間，立刻被掃把和抱枕夾擊。
「不要再打了！」我叫道。

「你是怎麼教小孩的，當初讓你兒子穿女裝，搞得他不男不女，成何體統！」

「跟不三不四的女人搞在一起，你自己才成何體統！」
又來了，同樣的戲碼一再上演，最後的結局依然是爸爸奪門而出。

「你快去跟蹤他！」媽對我下達指令。「看他是不是又去找那個狐狸精！」
我不想去又不敢說不，真是進退兩難。

「可是我正在讀書……」

「還不趕快追上去！不用換女裝了，反正瞞不過你爸！」
想出門時不讓我出門，不想出門卻偏偏要我出門，真是的！
我拿了一樣東西放入口袋，隨即開門出去，但爸爸不見了，電梯顯示下樓中。幸虧我家在三樓，三步併兩步跳下樓梯間，很快的衝到一樓，剛好看見爸爸走出大門往左轉，我立刻跟上。

我的跟蹤技術雖稱不上專業，卻也累積了不少經驗。這一年來，跟蹤爸爸不下幾十次，儘管被識破好幾回，但也逐漸掌握訣竅。我認為與目標最恰當的距離是20~50公尺，可監視目標，也可避免暴露行跡；還要善用沿途的障礙物藏身，像是轉角、樹木、前方的行人以及商場的貨架，但要小心玻璃櫥窗，避免玻璃反射影像而被發現。道路不寬敞時，可改走對向人行道跟監。目標若突然轉身逆向而行，千萬不能跟著回頭走，寧可跟丟也要避免暴露行蹤。

跟了十分鐘後，爸爸突然在路口右轉，我拿出口袋裡的小鏡子放在轉角偷窺，看見他走進一家商店。我小心翼翼的從對街望著這間很像糖果屋的店，暗黑色屋簷彷彿是巧克力做的，金黃色大門猶如一片蘇打餅乾，櫥窗周圍布置的花草宛若果凍，光看就令人垂涎欲滴。可是我爸並不喜歡吃甜食啊！難道他良心發現想買給我吃？不可能！我搖頭驅趕這不切實際的妄想。那他究竟來這做什麼？

等了快20分鐘，爸爸始終沒有現身，我貼在糖果屋的櫥窗上窺視，還是沒看到人影，只好冒險進去。店裡的零食種類好多，有五顏六色的果凍、軟糖以及各種造型巧克力。裡面有六個客人，但都是國高中的大哥哥、大姊姊，沒有看到我爸。他去哪了？又是怎麼離開這家店的？

一進家門，一股濃郁的酒味讓我伸手掩鼻，媽媽已經醉倒在沙發上了。我打開冰箱倒了一杯牛奶，拿了幾片餅乾，這就是我的晚餐。回到房間，書讀不下去了，也沒胃口吃東西。即便爸爸買糖果屋的零食給我吃，我也沒興趣，我只希望一家人能同桌共享晚餐，就像……我打開窗戶，拿望遠鏡朝窗外看。就像巷尾的那戶人家，也是住著爸媽和一個兒子，總是一起坐在兼當飯廳的小廚房窗邊吃晚餐，感覺和樂融融，正是我最嚮往的景象。

不過現在窗戶是關著的……對了，昨天和前天的晚餐時間也都關著，但稍晚那個媽媽都會再打開窗戶，拿掃把認真打掃廚房。不知為何，我突然覺得不對勁，心裡慌了起來。我翻出通訊錄，撥了卓伯康的電話，鈴聲響了五聲才有人接起電話。

「怎麼了？講義有問題？」卓伯康問。
「快告訴我黃宗一的電話。」
「你找他幹嘛？他不會教你功課的。」

「我不是要問他功課，」我口氣焦慮。「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問他。」
他遲疑了一下才念出號碼。我沒說再見就掛電話，隨即撥了黃宗一的號碼，只響一聲就接聽了。

「找誰？」
「請找黃宗一。」
「我就是，」聲音停了一秒。「請問你哪位？」
「我叫做趙凱昱，你可能不曉得我是誰……」
「我知道你是誰。找我什麼事？」

我把自己的擔憂講給他聽，雖然我也不明白自己在擔憂什麼。

「以前你遙望他們家開窗用晚餐，但昨晚和前天晚上卻關上窗戶，稍晚那個媽媽都會再開窗掃地，連著兩天都這樣？」
黃宗一再次確認，我回答沒錯。

「現在窗戶又關起來了？」
「對。」
「他們一家三口？」
「對。」
「你到他們家要多久？」
「騎自行車要三分鐘。」

「你用最快的速度趕過去，然後打開窗戶，打不開就打破它。」
「啊？」我愣住。「幹嘛打破窗戶？」
「爬進去掃地。」
我一頭霧水，不知做何反應。

「快去！」

我的身體像被解開魔咒似的動了起來。我跑出房間，正要開門外出時，媽媽的聲音從我後方傳來：
「你敢走出去，我就……」她拿起桌上的酒瓶，鏘一聲把它敲裂成兩半。「我就用這個碎瓶子割腕！」

「媽，你別這樣！」我嚇到了。「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辦。」

「有什麼事會比你媽還重要！」
我心裡冒出一股厭惡感。
「這件事非我不可，很快就回來！」
我轉身正要跨出門外。

「你只要走出去，就會後悔一輩子！」

我猶豫片刻，還是心一橫走了出去。我跨上自行車，飛也似的往巷尾騎去，卻不知為何這麼拚命。到了我心中的夢想之家，按了電鈴都無人回應，我便用車鎖敲破廚房的玻璃窗，隨即聞到一股臭味，探手入內打開窗戶鎖，接著爬窗進去，發現那個媽媽躺在地上昏迷不醒。我將所有看得見的門窗通通打開，拿起掃把用力掃了起來。過沒多久，救護車的鳴笛聲逼近，有人拿擔架把地上的女人抬出去。儘管如此，我依然抓著掃把一直掃、一直掃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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